鄉下人家的生活沒什麼要緊事,每天晨起灑掃、餵狗餵雞、澆菜拔草,睡個午覺醒來收收衣服再煮個飯天就黑了,日復一日的平靜與閒適雖然有點無聊但也不失為老天爺的恩賜,只不過這樣的輕鬆日子最近越來越難得。 每年幾個大節日文福總會和兄弟們各自帶著兒孫齊聚祠堂敬拜祖先,場面好不熱鬧,往常大家都是隨意瞎扯閒聊,但這天文福卻差點讓兩個弟弟給氣暈。 「大哥,我看這老房子的狀況不太好,要不要考慮重新蓋過啊?」老三突然沒頭沒腦來上這麼一句。 「嗄?這個……目前還可以吧。」文福摸摸中堂的老磚牆──手感很好,跟小時候沒兩樣。 「台灣地震多,老房子危險吶!」么弟不以為然地撇撇嘴,「後面山坡地和房子中間沒擋土牆,下雨天還怕有土石流,麻煩得很……不如賣了吧。」么弟裝作不經意的補一句。 「市區最近有個不錯的建案,管理好、住起來也安全,生活機能比這鄉下地方強多了。」老三搭腔。 「把這裡賣了大家手頭也寬裕點,大哥跟大嫂還可以換棟新房子養老。」么弟總算是把話給說開了。 文福臉色一變怒斥道:「你們要是真怕這房子不牢靠那簡單啊,大家出點錢把正身給整整。」一提到錢他們的臉就垮了,文福不理繼續說道:「前幾年我說要自己出錢重蓋兩邊的橫屋你們沒意見,等講到正身要不要修、祖宗牌位能不能先請到你們誰家安放……哼,每個人都有意見!」文福怒目瞪視兩個弟弟,「出錢每個人都閃,早晚上香每個人都嫌麻煩,現在是怪我沒本事自己蓋?」文福怒火中燒。 「大哥,我跟二哥都有房貸,他那台破車開了快二十年也不敢換,三哥兒子還在當兵,我兒子高中還沒畢業……我們的經濟壓力很重。」老么話一說完就低下頭,一臉窩囊樣。 「所以我什麼貸都沒有是賺到了?」文福語帶嘲諷的說,「當初是你們自己要搬出去,現在嫌房貸重也是你們,話都你們在講!」文福擺擺手,「反正房間都還在,你們隨時可以回來。再說這地方要是賣了祖宗牌位要安哪?嗄?阿爸說過這裡是祖宗留的地方,不准賣。你們也不要再講賣地的事。」他語氣強硬的下了結論。 「不要這樣──」老二連忙緩頰,「別氣了,他們沒惡意,只是……只是擔心你們住這不安全而已。」 文福不再接話,心裡只想著一會兒要替弟弟向祖宗們道歉。 這棟三合院和周邊幾塊農地都是先人努力拼來的,俗話說『沒功勞也有苦勞』,要不是一代代東攢一點、西省一點,現在哪來這棟古厝和幾分薄田?兩個歲數加起來都過百的老傢伙講話還是這麼不經大腦,和小時候一模一樣!也不看看自己站在什麼地方,居然當著祖宗的面嫌房子老舊還想賣地?該說他們蠢、還是該同情他們這一輩子都這麼莽撞、這麼沒長進? 文福暗暗嘆了一口氣,他心想──還好他們老早就搬出去了,否則真不知道會鬧出什麼笑話。或許當年父親千交代萬交代要他守住這個地方就是因為擔心這個吧! 稍晚,文福把兩個兒子叫到客廳講起幾個叔叔嚷著要賣地的事。 「爸,姑姑她們怎麼說?」大兒子問道。 「這關你姑姑什麼事?」文福反問。 「民法的規定是繼承權不分男女,除非前幾代有留遺囑……」小兒子看著文福,文福搖搖頭,「既然沒有,那就表示姑姑跟你或叔叔他們一樣擁有繼承權。」小兒子補充道。 「所以你的意思是說──如果想賣地連她們都要同意才行?」文福得知這個訊息有點驚訝。 「原則上是這樣沒錯。還有,我覺得爸應該告訴姑姑這件事,畢竟這裡也是她們的家。」大兒子附和。 「這點和一般人的認知不太一樣吧?」小兒子對文福說:「以前人重男輕女,總認為兒子才能替家族傳香火,女兒嫁出去就變成婆家的人。」小兒子搖搖頭,「可是我記得阿公阿嬤還在的時候幾個姑姑比叔叔他們更常回來,而且小姑姑都會幫阿嬤洗澡。」 「還有,她們每次回來就帶很多阿公阿嬤喜歡吃的東西,我們兩個也吃了不少。」大兒子笑著說,小兒子頻頻點頭。 文福思考著兩個兒子的話,心裡有了全然不同的想法。 兩周後,文福邀集所有兄弟姊妹帶著家人一塊兒回老厝聚餐。年輕人在院子裡烤肉喝啤酒,老一輩圍坐大圓桌吃著文福老婆煮的家常菜、泡泡茶。 酒足飯飽之後,文福請眾人移駕正屋祠堂談事情。 文福事先要兒子把民法繼承編的法規複印多份並當場發給眾人,幾個弟弟接過後看也不看,直盯著文福等他開口,但排行老大的姊姊卻率先說:「賣地的事……我不贊成。」 「大姊,我這樣講你不要介意,不過……你應該沒有權利反對賣地。」向來沉不住氣的老三立刻搶白。 「是嗎?你要不要先看看剛才文福發給大家的東西再說?」大姊耐著性子回應弟弟的無禮。 「大姊,你的意思是──你們各要一份?」老二文欽向來理性又精明,才翻兩頁便立刻看到重點。 「我的意思……不,是我們,我們都不贊成賣地。」大姊看著排行介於二弟和三弟之間的大妹還有比么弟長一歲的小妹,兩個妹妹同時點頭。 「嫁出去的女兒也能管娘家的事?」老么突然開口,「大姊,你們幾個結婚的時候金子跟嫁妝也拿了,現在還想來跟我們爭?太說不過去了吧!」 文福一聽么弟出言不遜隨即破口大罵:「你說那什麼鬼話啊?大姊不是講了她不贊成賣地嗎?什麼叫跟我們爭?大家都是同一個爸媽生的,你幾時看過阿爸跟阿母大小心?」文福想起往日父母還健在時再對照今日這景況……忍不住哽咽。 「大家冷靜點聽我說一句。」一直沒開口的大妹緩緩言道:「今天不是我們要拿法律條文來跟你們爭什麼,我們只是不希望這老厝就這樣沒了。」二妹抬頭看看頂上被香火燻黑的樑,眼角泛起淚光,「我們都在這裡出生、長大,對我們來說……這裡是根,也只有這裡才是娘家。」 「我也有房貸,我家那幾個寶貝蛋也還要靠我養,可是沒錢有沒錢的辦法嘛!」 向來樂觀又活潑的小妹不像二姐那麼感性,她直言道:「少吃點,你看你都肥成什麼樣子了!車子少開,多走路運動運動。」她毫不客氣的拍拍二哥那圈大肚腩,「三哥,你都什麼年紀了,頭髮白就白別染了,省點錢日子也好過,對健康更好。」她盯著三哥那頭完全不自然的黑髮猛搖頭,「還有你這傢伙──趕流行買豪宅……你以為你誰啊?拜託先掂掂自己的斤兩。」她對著么弟不耐的翻白眼。 小妹向來是手足中最敢言的,一番話雖然讓幾個兄弟面子掛不住,但也找不出錯處來反駁。 「要是外頭日子難過就回來──你們還記得阿爸以前說過這句話嗎?」文福頻頻拭淚,「地方不夠住不怕,再蓋就有了,可是老厝跟這些地如果賣掉就沒有老家跟老本了。」文福啞著嗓子說。 大姊跟大妹聽了不住點頭,眼淚也跟著滴滴答答落在早已踩得堅實的黃泥地上,三弟和么弟皺著眉頭沉默不語。這一次先開口的是老二…… 「這事兒……我看就別再提了吧。」老二邊說邊偷眼看了老三和老么,兩個弟弟默不作聲,倒是輕輕點了點頭。 「大哥,這給你。」小妹從供桌旁拿了筊杯塞到文福手裡,「問爺爺跟爸爸我們這樣做祂們滿不滿意。」 「先講好喔,我們三個可沒有要跟你們爭什麼,我們只是還想有娘家可以回。如果以後再發生這種事──我是說如果……」小妹的視線掃過二哥、三哥還有小弟,「我跟大姊二姊還是會據理力爭,大不了法院見。」她語帶威脅的說。 大姊的個性比較傳統,一聽到小妹提起『法院』就苦著臉,文福趕緊說:「都過去了,以後都沒事兒了。」 文福執著筊杯雙手合十在心中默唸──感謝祖宗賜我們一塊福地棲身、感謝祖宗賜我們一塊福田養育子孫,多謝祖宗保佑、多謝祖宗保佑。 木製的筊杯落在黃泥地上發出溫和的喀啦聲,是笑筊。 啊……先人在笑看這一切,笑看這些傻孩子又跟小時候一樣──為了爭糖吃吵成一團。 不怕不怕、人人有份。 只要家還在、心還在,先人的福蔭人人有份。